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 84 章

關燈
第 84 章

轉眼間到了晚夏初秋, 焦躁的蟬鳴聲逐漸消失,天上高懸的日頭也消了勁兒,微風吹過人面, 帶來一絲涼意。

天氣慢慢涼快下來,雨水卻半點沒下。陸寒霄終究失了言, 如今才到初秋, 百姓們暫時不缺口糧,只是秋收將近, 如今田裏一片荒蕪,民心惶恐, 他這個王爺不能在王府高枕無憂。

寧錦婳t如今肚子九個月了,跟個大西瓜似的, 連帶四肢都豐腴不少。她習慣了他在身邊的日子,先前還嫌棄男人管這管那, 如今陸寒霄不在, 也沒人給她揉腿了。她嫌棄抱月和抱琴力道輕, 重了就說疼,哼哼唧唧地不舒服。

寧重遠住在王府客房。兄妹倆感情好,整日黏黏乎乎地, 讓陸寒霄這個夫君吃了好大一壇子醋,有意無意把人安排在離主院最遠的客房。後來陸寒霄自顧不暇,經常好幾日才回一趟王府, 騰不出手攆大舅兄。寧重遠便登堂入室, 日日陪伴妹妹。

王府占地廣袤,可再大的地方也有逛完的一天。寧錦婳嫌夏天熱, 不願意出門,陸寒霄陪著她把王府逛了好幾遍。等後來天稍涼, 寧重遠又陪著她重溫幾遍。如今荷花也蔫了,府裏更沒什麽看頭,寧錦婳感覺自己跟困在牢籠裏的小雀兒似的,憋悶極了。

“這麽久都忍了,一個月等不起?”

寧重遠好笑地剝了一顆葡萄放在盤子裏,修長如玉手指染上嫣紫的汁水,十分賞心悅目。

寧錦婳無心欣賞兄長的“美色”,她喃喃道:“也不知他今日能不能回來。”

寧重遠微挑俊眉,回答她,“不能。”

他的王爺妹夫今日出了城,天黑之前定然趕不回來。

寧錦婳猛然一驚,才知自己不小心把心裏話說出口,臉上有些掛不住,“不是、我不是這個意思……”

“好了,不過人之常情,有什麽害羞的。”寧重遠把剝好的葡萄推到寧錦婳跟前,坦然道:“不用擔心,他能應對。”

如今最讓人頭疼的是什麽?糧食。陸寒霄不缺這東西,他如今缺銀子。

一個月下來,寧重遠看得明明白白,自家這個傻妹妹真吊死在一根樹上了,千金難買她願意,既然如此,他又何苦做這個惡人,去為難她的男人?

在鎮南王為糧食焦頭爛額之時,大舅兄施施然而來,給他帶來了足夠南地兩年吃的精糧——寧錦婳手裏屯那些是遠遠不夠的。

事情還要數月前夾道峰說起。

那日來者不善,眼看奔著要寧國公兩父子之命去的。寧國公驍勇善戰,但寧重遠是個書生文臣,幾次直逼險境,寧國公為了護住兒子,身上平添好幾道劍傷,寧重遠後背中了一箭,幹脆置之死地而後生,投入覆著薄冰的山澗裏。

他會水,憑借水勢和堅定的意志,硬是在寒冬臘月的天裏游到下岸,他脫下囚服,自己拔了肩胛骨的羽箭,踉蹌走到了附近的鎮上。

身受重傷,身上一點兒值錢的東西也沒有。好在寧重遠容貌俊美,又能說會道,他說自己是進京趕考的書生,路遇劫匪,只求借宿一段時間,待寫信通知家裏,必有重酬。

他這模樣一看就是個落難貴公子,青州遠離京都的是是非非,寧重遠選的是個人煙稀少的小鎮,藥材鋪的老板正好有個年方二八的閨女,他也不願意讓旁人知曉自家有一個這樣的男人。就這樣,他有驚無險地等到了援兵。

寧府百年世家,樹大根深,那些大臣中只剩下霍家和寧家還尚在不是因為皇帝仁慈,霍家掌兵,皇帝動不得,寧府在朝中盤根錯節甚廣,皇帝同樣不敢下死手,明面上只判了流放。這樣一個龐然大物怎麽會沒有底牌呢?原本準備到流放地慢慢聯絡的勢力,被寧重遠提前召到一起。

有了主心骨兒,接下來的事便輕松多了。寧重遠一邊養傷,一邊暗自積蓄力量。大齊已無寧家立足之地,他們寧家祖上和西戎有些交情,便一路輾轉去了西戎,花費一年左右時間在那邊紮下根基。恰逢此時傳來大齊旱災的消息,寧重遠心思一動,便想跟大齊“做生意”,借此行救出父親,安置好族人。

誰知這麽湊巧,剛入齊境便被單騎走天下的梵瑯遇到,兩人初見有誤會,還見了血……後來寧重遠跟著他回來,初見寧錦婳時,他真的想帶她走。

他有這個能力。

西戎的國師能觀天相,通神靈。有言齊帝不仁,上天降以神罰,三年後帝星現,天下始太平。

也就是說這場旱災至少持續三年。

三年的糧食,三年的南地太平。他手裏捏著這些跟鎮南王談判,他不信他不放人,就連她擔憂的孩子,除卻世子陸鈺,其餘兩個他都有辦法帶走。

可寧重遠又是那麽了解妹妹,他明白她言不由衷的倔強,她還是舍不得他。

他不想讓妹妹傷心。

……

做生意嘛,跟誰做不是做,肥水不留外人田。盡管沒有帶走寧錦婳,寧重遠依然把糧食給了陸寒霄,準確來說是“賣”,只比南詔低了一成——看在妹妹和三個外甥的面上。

大公子可不是做善堂的,他對陸寒霄沒好感,一本賬算得明明白白,包括寧錦婳那份,都得拿真金白銀換!沒有?他作為大舅兄也不能太不講人情,以滇南稅賦為擔保,按照市面的利息,他可以賒。

寧錦婳那份他不會獨吞,等她生下孩子,他便把她該得的那份給她,就像當年給她的十裏紅妝一樣,他要給她留足夠的傍身底氣,將來萬一……他的婳婳也不會受苦。

“兄長,你想什麽呢,這麽出神?”

寧重遠無奈地揚起唇,道:“想我這個癡情妹妹,將來有一天夫君變心,可怎麽活呦~”

他略帶調侃的語氣,讓寧錦婳睜大美眸,“才不會!”

她對敬愛的兄長道:“他對我很好。”

這樣的話,幾個月之前,寧錦婳是不願意承認的。

在她眼裏,陸寒霄霸道專制,跟他講不通道理。還有寶兒那根刺紮在心上,她恨死他了。可懷孕以來,兩人日日呆在一處,她又看到了他不同的一面。

他貴為王爺,其實並不輕松,每天都有一堆折子送到他的案頭,她先前無聊翻過一些,大到官吏任免,小到各地天氣,米面糧油的價格……統統都要他過目批示。

她不由想到之前在京都時,他對精米粗米的價格信手拈來,便知自己這個主母當的不稱職,他這個王爺是真的體恤愛民。

世人提起鎮南王,大多恐懼大過敬重。寧錦婳雖然不怕他,但也覺得他殺伐過重,冷血無情。但這段日子,她看他宵衣旰食,那一條條批文,約束豪強大族、善待百姓、輕徭薄賦、鼓勵寡婦再嫁、修建育嬰堂……怪不得南地臣民對他如此信服,他的確是一個好王爺。

朝廷幾欲削藩,徹底收覆南地,陸寒霄剛上位,正是人心浮動之時,他卻回了京城。京都的事寧錦婳不願意回憶,但偶爾想起一些,她忽然懂了他為何總說她任性。

可能是孕期無聊,她近來總夢到往事。

夢見他們初成婚時,新婚燕爾還不過三個月,他便撇下新婦往外跑,她問他在忙什麽,他說她不懂,那不是她該操心的。

那會兒她多希望他能留下陪陪她,如今真把人拴在身邊,看他越來越緊蹙的眉頭,她又迷茫了。

這個男人不止是她的夫君,更是千萬人的主君,是整個滇南的擎柱。當年她只有十幾歲,剛嫁過來就獨守空房,她不懂他身上的擔子有多重。

她對他的怨懟,就此而始。

其實現在想想,兩人都有錯。她沖動易怒,他便不會跟她解釋麽?他什麽都不說,她又怎能不氣?這些年他們中間隔著孩子暗自僵持,可在別的方面,他又把她照顧地很好。

她知道,陸寒霄不會變心。

他不是一個貪戀女色之人,上次美人圖惹出來的兩個水靈姑娘,在她孕期背著她給他大獻殷勤,沒鬧到她這邊就被陸寒霄迅速解決,後來她遲遲不見兩個姑娘,問了抱琴才知道原委。

兄長不在的那段日子,她也害怕過。怕色衰而愛馳,怕自己將來不好看了怎麽辦。隨著孕期往後,癥狀越來越多,吐得吃不下東西,面色青黃、腰身漸粗,像一個笨重的大烏龜,再無往日的窈窕。肚子上一道又一道醜陋的裂紋,她自己都不想看第二眼……

所有的這些,就算她有意遮掩,又怎能瞞得過枕邊人。她不會永遠年輕貌美,但永遠有年輕水靈的姑娘。雅苑那些美人們吹拉彈唱、無所不精,臉蛋兒嫩得能掐出水。她刻意招人過來彈奏,男人連眼皮都不擡,只吩咐她們小聲些,莫要驚擾王妃。

如此一番試探,她把自己折騰得夠嗆,陸寒霄卻毫無所覺。她也就看開了。

她對鈺兒有愧,他對不起寶兒,他們誰也別怨誰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t,她這輩子,就這樣吧。

他放不開她,她同樣離不開他。不管是恩愛到白頭還是互相折磨一輩子,她都認。

寧重遠看著她的神色,最後一次問道:“不後悔?”

只要她一句話,他不惜一切代價帶她走,遠離所有的紛爭,她可以像以前一樣快樂無憂。待他救出父親,他們一家人在一起。

寧錦婳釋然一笑,摸著圓鼓鼓的肚皮道:“如今後悔也晚啦。”

都不知從何悔起。從她身披嫁衣離開寧府開始?從少年少女偷偷相會開始?抑或年幼的她不應該冒著風雪在外面放風,遇到滇南來的蠻子。

跟個亂麻團子一樣,不知掰扯到何年何月。寧錦婳也累了,懶得翻舊賬。

“我啊,如今只想好好把肚子裏這個生下來,再把寶兒的病治好,鈺兒在京都安然無恙。我就知足了。”

“還有父親……”

“放心,父親那邊有我。”

寧重遠接過她的話頭,他看著外面的天色,道:“不說這些喪氣話,我扶你出去走走。”

“不要。”

又不能出府門,寧錦婳已經把王府走膩了。

寧重遠溫聲勸道:“大夫說了,你要多走動,生產才不會受罪。”

寧錦婳睜著美眸振振有詞,“我都生了兩個了,心裏有譜!”

她近日越發憊懶,願意躺著看書、聽曲兒卻不願意走動,寧重遠無奈,最後兩人各退一步,先去外面聽一折戲,再繞著亭榭走一圈。

……

雅苑裏養著專門的伶人,陸寒霄從來沒從用過,倒便宜了寧錦婳。王妃有令,一班人匆忙收拾行裝趕過來,寧重遠扶著妹妹落座,身邊早有人奉上瓜果茶水,寧重遠巡視一圈,讓人把葡萄撤了。

頂著妹妹幽怨的目光,他笑道:“凡是有量,過猶不及。”

好在戲曲很快開場,貴妃一襲水袖丹衣,身姿曼妙,步履輕盈,低眉淺吟間唱盡愁苦。寧錦婳被逐漸吸引,把葡萄忘了,沈浸在戲中。

黑臉霸王出場,扮演霸王的武生高大魁梧,吐音字正腔圓,步伐走得鏗鏘有力、虎虎生風。臺上的貴妃與霸王正唱得難舍難分,寧錦婳忽道:“這個武生好,看賞。”

之前那個空有一身腱子肉,腳步虛浮,聲音中氣不足,哪裏像個霸王?這個還有三分神似。只是這人好面生,之前怎麽沒見過?

“啊——”

“婳婳!”

說時遲那時快,寧錦婳話音剛落,一股疾風從耳邊劃過,臺上正在舞劍的霸王忽然睜大圓目,直奔寧錦婳而來。

碗碟碎裂聲、侍女們驚恐的尖叫,兄長的怒吼……各種聲音匯集在一起,等寧錦婳回過神來,王府的侍衛已經把刺客拿下,自己被兄長撲在地上,手邊散落幾塊碎瓷片和一塊已經臟了的芙蓉糕。

看著兄長驚恐的神色,寧錦婳怔怔道:“兄長,怎麽了?”

寧重遠臉色陰沈,此時不見半點貴公子的風度,聲音又驚又怒,“大夫、產婆,快叫人!”

刺客已經抓到了,寧錦婳不知道兄長為什麽這麽生氣。忽地,她肚子裏一陣劇烈的絞痛,一股黏糊糊的東西流出來,有些溫熱。

寧重遠雙手抱起臉色蒼白的妹妹,他手上、衣服上沾的都是血,等把人放回床榻上,寧重遠想摸摸她的臉頰,顫抖的手遲遲無從落下。

“婳婳,別怕,別怕,不會有事的。”

“兄長不會讓你出事。”

暗紅的血濡濕了床褥,肚裏翻江倒海,似有無數刀子在裏面捅。寧錦婳知道,她要生了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